作者:心像SoulPix 高寧時間:2021-03-12
華北平原夜幕降臨,街道早已四下無人。網吧里燈光昏暗,鍵盤的敲擊聲中,不時夾雜著幾句年輕人的閑聊。一位年輕人縮在網吧的暗光角落,目不轉睛地看著黑澤明執(zhí)導的日本經典電影《七武士》。
在不談論電影的時候,徐盛很少主動和別人說話。即使在與人交談的過程中,他也會主動避免產生眼神接觸。他的微信頭像是一位攝影師在“深圳股潮”時拍下的經典照片,畫面中的年輕男子神情激動,幻想通過搶購股票來改變自己的人生。徐盛只是覺得照片里的人“很有力量”……
迷路的外鄉(xiāng)人
徐盛出生在河北張家口的一個小村莊,在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帶他和哥哥來到武邑縣生活。
徐盛的父親是一名十幾年軍齡的退伍軍人,母親目前在張家口的一個景點做售票員,哥哥也在大學畢業(yè)之后參軍入伍。父親退伍之后就去了北京打工,所以在他的童年記憶中,父親的形象很少出現(xiàn),只有母親一個人帶著他和哥哥住在逼仄的平房里。徐盛還清楚的記得小時候看到別的小朋友吃薯片,他回家找母親要,但是那時候家里窮,被母親拒絕了。后來父親回到武邑,在鋼鐵廠找了個當廚師的工作,家里經濟狀況也慢慢有了起色。
說起徐盛,他的父親說的最多的就是:“孩子老實,不愛說話。”與沉默寡言的徐盛相比,20歲的楊東亮顯得更“社會”一些,他好像什么話都能接,不管跟誰都能聊上兩句。楊東亮的祖輩都生活在河北滄州南楊莊村,在這里,年輕人是一種“奢侈品”。
走在村子中心的大路上,幾乎見不到同齡人。跟他差不多年紀的人都去了城市和工廠,村子外面大片荒蕪的土地已經無法挽留他們。楊東亮的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他們家里承包了30畝地,每年農忙結束后,父親就會外出打工,母親在村子里的小作坊做一點手工活補貼家用,順帶照顧著地里一年的收成。
為了婚姻大事,家里為楊東亮在縣城買了一套房,這對大多數(shù)農村家庭來說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是在這之后沒多久,父親生了一場大病,把家里僅剩的一點積蓄也全部用盡。那時候他已經準備跟女朋友訂婚,后來因為父親的這場病,他們的婚事一直拖著。那段時間里,母親一邊要在石家莊照顧臥床的父親,另一邊還要照顧家庭。在他的記憶中,那是這個家里最艱難的時候。
“差等生”的迷茫
徐盛和楊東亮有一個共同的身份,他們都是考不上高中,只能進職業(yè)學校的“差等生”。因為從小學習成績不好,在初中畢業(yè)后,徐盛遵從家里的意愿進入了衡水一所鐵路職業(yè)學校,學習鐵路維修運營與管理。在父母的設想中,他會順利畢業(yè)成為一名鐵路工人,捧著“鐵飯碗”在縣城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他并不喜歡這個職業(yè),卻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
畢業(yè)前,徐盛需要找家公司實習,取得實習證明,才能拿到一份中專文憑。為了順利畢業(yè),同時給家里減輕一些負擔,他開始找工作。2018年8月的一天,當路過一家門上貼著“招聘”字樣的網吧的時候,他拉開門走了進去。最后他順利獲得了一個在縣城當網管的工作,每個月工資1500元,只上夜班。他并不懂怎么修電腦,但好在重啟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他在網吧的主要工作是賣零食和打掃衛(wèi)生,有些客人會把煙灰甚至泡面湯弄到鍵盤里,特別難清理,這一度讓他很頭疼。
作為一個夜班網管,他平時有很多的空閑時間。他不怎么玩游戲,大部分都拿來看電影。也是從這開始,他慢慢意識到自己對電影的興趣。
和很多初入社會的年輕人一樣,那種對未來的迷茫也一直圍繞著他。周圍的同學、朋友都找到了理想的工作,他很擔心自己的人生就這樣被定格在這家網吧里,“那種感覺不是很好說”。在網吧里看過太多電影之后,眼界變得開闊起來, “要找一份好工作,或是學一門手藝” 他想著不能再在網吧“混吃等死”……
從小楊東亮就是個典型的“問題少年”,不聽話、逃課、違紀......家長和老師也拿他沒有辦法。中考結束后,他進了一所中職學校——武邑職教中心機電專業(yè)。楊東亮在職校過得很是自在,課程都很簡單,看幾眼就能學會。他天天和同學在一起玩,跟老師們也成了關系很好的朋友。
畢業(yè)前的實習期,楊東亮就在家里待著,偶爾幫忙干一些農活。他爸說不行就去他姐夫的機械廠打工。恰好他學的是機電,對車床和機械比較熟悉。因為工廠是家里人辦的,所以他在里面也很自由。感興趣的時候跟著廠里的老師傅們學一些手藝,不感興趣的時候就自己玩手機。他說:“在機械廠打工的那半年自己是很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過著沒有任何方向的生活。”
聊起電影后如變了個人
2019年春節(jié)前后,徐盛從網吧辭職,那時候他已經看了很多電影,但是從來沒有敢想象過自己會從事這個行業(yè)。在家待了幾天之后,做教師的嬸嬸告訴他,有一個“蔡崇信職業(yè)教育計劃”影視后期實訓班的公益項目即將落地武邑職教中心,他想都沒想就報名了。“因為跟社會上這類培訓班動輒兩三萬的收費不同,這個專門開在貧困縣中職學校的培訓,幾乎不收任何學費。”
徐盛就像他微信頭像里那個想通過搶購股票來改寫人生的青年一樣,他也十分需要一個這樣的機會。
與此同時,在離徐盛40公里外的河北滄州南楊莊村,被“圍困”在機械廠的工人楊東亮也從朋友口中聽說了這個消息,他掏出手機給以前的班主任打了個電話。楊東亮非常喜歡一部國產3D動畫《秦時明月》,這部動畫讓他對影視行業(yè)充滿了向往。同時,他也厭倦了機械廠日復一日嘈雜且毫無新鮮感的生活。“我應該活的更精彩些,”想到這兒,楊東亮心中萌生了新的向往。
起初,家里不支持他的想法,因為在父母看來,他已經在機械廠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現(xiàn)在又要跑回去讀書,這讓他們難以理解。不過在他的堅持下,父母最終還是同意了。
在經過一系列的考試和選拔之后,楊東亮和徐盛順利進入這個公益培訓班學習。因為文化課基礎比較薄弱,一開始很多簡單的問題在他們那里都變得很棘手。很多專業(yè)的影視合成軟件都是全英文,這成了他們學習路上的第一道坎。不過憑借著對于想改變命運的渴望和一股不想輸?shù)捻g勁兒,他們略顯艱難地向前邁進。在武邑縣結束了三個月的培訓之后,他們又被送到石家莊進行一個月的強化訓練。
在石家莊培訓的課余時間,徐盛看了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這部電影讓他意識到自己真正迷上了電影這門藝術。從這之后徐盛看了很多藝術電影,平時不怎么說話的他在和別人聊起電影的時候就像變了一個人,對那些偉大的導演和作品如數(shù)家珍,同時也在心里埋下了當導演的種子。
結束在石家莊的強化訓練,徐盛和楊東亮如期完成了在“蔡崇信職業(yè)教育計劃”影視后期實訓班的學習,然后被分配到北京橙視覺公司實習,這是他們沒有想到的。在楊東亮看來,自己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石家莊這種二線城市找一份工作,這是他的天花板。得知被分配到北京之后,他第一時間給家里打了電話。他能聽出來,電話那頭的父母也很激動,但是卻極力克制不想表現(xiàn)出來。楊東亮后來想,可能是因為他們一開始不同意,所以現(xiàn)在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北京北京
對于剛到北京的徐盛和楊東亮來說,首都太大、太繁華,他們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來自生活本身的壓力,最現(xiàn)實的問題就是吃和住。楊東亮一開始在朋友那里借住了四個月,后來搬到了附近的皮村。皮村是北京很著名的一個城中村,這里繁華得像座小城市,可以滿足你對生活的任何需求。皮村處在首都機場航線的正下方,被很多人稱為“飛機下的蛋”。這里的人們每隔幾分鐘就能看到一架來自世界各地的飛機從頭頂飛過,巨大的黑色影子伴隨著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從地面掠過。但是他們很多人都沒有坐過飛機,包括20歲的楊東亮。
楊東亮在皮村的住處有些“隱秘”,你需要從掛著“皮村”兩個大字的村口往里走十分鐘左右,然后拐兩個彎、穿過一條擠在握手樓中間的小巷子,才能來到這個自建公寓的門口。楊東亮和他的女朋友一起租住在這里,每個月房租只要900塊錢。雖然是商用水電,但依舊讓他省下了不少生活開銷。代價就是他每天要倒4班公交車、花3個多小時在上下班的路上。
徐盛也住在東五環(huán)外。每天下班,他會和楊東亮乘同一輛公交車,坐三站地然后再步行十分鐘回到住處。他和一對父子租住在一個兩居室的房子里,進門穿過客廳,左手邊就是他的房間。這個十平米出頭的房間每個月房租1700塊,包水電。房間里的陳設很簡單:一張床、一個有點晃的簡易書桌、一個衣柜、一個掛衣服的龍門架。雖然他已經在這里住了一年,但是房間里沒有太多的私人物品。
徐盛的衣柜很特別,它既是衣柜,也是書柜。打開這個閑魚80塊錢同款的出租屋專用衣柜,可以看到上層塞了一些衣服和被子,下層整齊地碼放著很多書,其中大部分都是關于電影和文學,這里是徐盛的避難所。不上班的時候,他基本上都會窩在房間里讀書、看電影。徐盛說,這里算是他的一個避難所。
奮斗一個月合成《金剛川》
對于兩個從小縣城走出來的年輕人來說,很難拎清來到北京之后的壓力和新鮮感哪個占上風。進入公司之后,楊東亮和徐盛先從網劇開始做起。9月初,他們接到了電影《金剛川》項目,并且擔任后期合成師。接到項目的時候,電影還有一個月就要上映。那段時間,他們每天都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楊東亮經常去皮村里的一家面館吃飯,老板對他有些印象,但也只知道他是“搞電影的”。在做《金剛川》的那一個月,每天他下班之時也剛好是面館關門之際。有一天下班早,他又走到那家面館,老板看到他之后有些詫異地問:“你這一個多月都上哪兒去了?我還以為你離開北京了。”
交完《金剛川》項目的最后一個鏡頭之后,徐盛就坐在工位上等待剪輯確定調色和一些后續(xù)流程。他已經通宵了一個晚上,坐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十點多,被告知已經可以休息了,他才回家好好睡了一覺。
從北京到河北老家只有三百多公里,雖然距離不遠,但是因為疫情影響,再加上國慶節(jié)一直在參與電影《金剛川》的制作,所以今年到現(xiàn)在楊東亮也只回過一次家。參與制作的幾個項目最近陸續(xù)結束之后,楊東亮和徐盛向公司請了幾天假,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楊東亮這次回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安排:他要帶家人去市里的電影院看看自己參與制作的《金剛川》。楊東亮的父母都是農民,已經記不清楚上次進電影院是什么時候,也或許他們從來就沒進去過。這次能夠在電影院看到兒子做的電影,他們都顯得有些激動。
除了工作上的進步,楊東亮在生活上的轉變更讓他們欣喜。這個曾經不聽話、逃課、最后只能上職業(yè)學校的“不良少年”,現(xiàn)在已經會在每個月發(fā)工資之后給家里補貼家用,逢年過節(jié)還會給家里人買禮物。一年之前,楊東亮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從一個機械廠的工人變成電影工作者。而現(xiàn)在,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了全國各地的電影院里。對于楊東亮來說,自己的路還有很長。他希望自己能夠認真工作、努力賺錢,帶著從來沒有見過海的父母去看一次大海。
而對于徐盛而言,這一年更像是一場尋夢之旅。從坐在網吧電腦前看電影的觀眾,到坐在公司電腦前制作電影的合成師,他完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轉變,也找到了自己要當一個導演的夢想。徐盛說,自己現(xiàn)在就像是生活在一團迷霧之中,而當導演的夢想就像一個太陽。他想往那個方向走,但是不知道具體的路,只能一步一步走。雖然有可能掉到坑里,但他還是希望朝著那個方向去努力,一直穿過迷霧,找到太陽。
但并不是每個中職學生都像徐盛和楊東亮這樣幸運,當每年有超過50%的初中畢業(yè)生因成績無緣普通高中,而踏進中職學校的大門時,他們甚至還不知道自己正身處哪一團迷霧。
師資力量薄弱、專業(yè)課程陳舊、學生信心不足……幾乎是整個中職教育生態(tài)的痛點。蔡崇信公益基金會發(fā)起的職業(yè)教育計劃,通過教師賦能、就業(yè)實訓、品牌專業(yè)共建等公益項目,已經覆蓋全國71個貧困縣(已于2020年底全部摘帽),直接賦能超過3000名中職教師,助力500多名中職畢業(yè)生實現(xiàn)高質量就業(yè),服務影響在校中職學生21000名。而楊東亮和徐盛只是項目服務的21000多個中職青年的縮影。(文/攝:心像SoulPix 高寧)中國故事工作室出品